茶香楼

于茶香处与茶相处

发表于:2024-12-23 作者:茶香楼
编辑最后更新 2024年12月23日,近来,爱于周末往南桥寺跑,和几个老同学一起。南桥寺有号称重庆最大的茶叶市场,其间茶叶、茶具及各色茶用品齐备,各人视腰包状况而定,几乎都能选择到自己的需要甚至所爱。老同学都有快30年的交情了,当年围坐一

近来,爱于周末往南桥寺跑,和几个老同学一起。

南桥寺有号称重庆最大的茶叶市场,其间茶叶、茶具及各色茶用品齐备,各人视腰包状况而定,几乎都能选择到自己的需要甚至所爱。老同学都有快30年的交情了,当年围坐一处,捧一只因不知爱惜而破旧的搪瓷缸,就着半温不热的暖水瓶,泡出忽浓忽淡的下关沱茶,时而苦涩、时而甘甜,如同当时少年。

如今,下关沱茶的身价已暴涨了数十倍,而我们增添的不过是两鬓白发,虽然我们不再以搪瓷缸待客,也开始注重把握冲泡的技巧,甚至为了所谓真正的味道而玩弄起器具和技巧,但茶的味道其实已悄然改变。

巴蜀之地多阴霾,故有蜀犬吠日的典故。巴蜀之人为去湿气,却又不舍饮食辛辣,乃以饮茶调和。成都平原物产丰饶,民生富裕,于是蜀中曾有"村村佛寺、处处茶室"的美景。重庆气候极端,茶风也甚。家中曾有一长辈,退休后在家含饴弄孙,老人家每天第一泡好茶,一定要等两三岁的孙儿起床后同饮,几年下来,小孩已是无茶不欢,我曾经在拜访时见到他刚放小学归来,抱着茶杯,静坐一旁听大人说事儿的样子,惊叹不已。

近些年来,重庆人和成都人一直较着劲,持续了两地孰优孰劣的一场口水大战。在众多媒体的介入下,一些原本没有可比性的对比,被很多从未在对方地区生活过的人们津津乐道,让我这种对成都的闲适、温润充满怀念的重庆人只好噤言,不敢稍有造次。

我在成都读大学时算不算好学生自己不好下结论,但对老夫子的枯燥说教忍无可忍时,也时常越墙来到隔壁公园竹林深处的茶馆,对着三毛钱一客的茉莉盖碗,或与同窗高谈阔论,或于一隅昏昏欲睡,或于苦读的书卷里拾起目光,细辨着竹叶间漏下的阳光,究竟有几缕正逐渐昏黄;茶香浮动,诗书漫卷,时而竟以为到了老师未能解说的意境。多年以后,同学们在成都见面,仍然喜欢相约望江楼下、薛涛井旁的老茶馆,这时,茶也承载了几分别样的浓情。

而儿时的重庆,夏日炎炎,城中到处都是卖茶人。当时七分钱一瓶的汽水绝对是奢侈品,普通人多是喝一分钱一碗的"老荫茶"。我至今也没有搞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茶,它似乎是其他树种的叶子,并非真正的茶树叶。

重庆是山城,还是火炉,夏日里烈日当空,酷热无比。但无论城里城外,当你艰难地爬上一段陡峭的青石板路,只要有阴凉的地方,往往就有老荫茶摊。许多茶摊就摆在浓荫如盖的黄桷树下,两只木桶,几只小凳,而当你坐下身来,痛饮一气,焦渴尽去,摆摊的老人还会递上一把破旧的蒲扇,一阵紧摇慢晃之后,有清风徐徐自树上而下。炎夏的午后,万众悄声,唯有蝉鸣,摊前摊外两重天。至于茶与非茶,已然两忘。

有几年我曾生活在长沙,深感其民间的待客茶道特殊。当地人用炒熟的芝麻、糯米、花生、核桃等,加上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混泡,那又是另一番滋味。特别是主人喝完茶汤以后,弯着小指认真地把杯中所有的东西慢慢掏起,倒入口中细细咀嚼的样子,让我至今难忘。茶香、米香、瓜仁香,口中溢满洞庭鱼米乡的富足,让人尽享欢愉,其间乐也融融,主客于是尽欢。

但在长沙我真正喝到的好茶,却是正宗的福建大红袍。一群天南海北的年轻人汇聚于军校任教,我来自巴蜀,每次探家后回长沙必带上两瓶五粮液犒劳兄弟。虽然酒是我们一起喝的,但作为回馈,两个福建籍的同事每次都回赠我两听大红袍。那个时候喝绿茶的人多,许多人不习惯大红袍浓烈如酒的风格,我乐得一个人独享。照着书上介绍的样子,买齐了正宗宜兴紫砂杯壶盏,时常于夜静时分,悄然一杯一壶,伴一桌一灯,独自品茶。

军校的夜晚有灯火管制,早早的,四下里已是寂静无声。我于座前,不读不思,不眠不醒,恍惚间,看茶烟暗起,茶汤在紫砂的衬托下,流溢着深褐色的光辉,与暗夜同趣,却于慢饮细品之间,转换着甘与苦、涩与甜的变幻,宛如这静夜里的众生,无论梦醒,都平复了急切与躁动,屏住了欢笑与哭泣,在暗夜中寄望着明天,在绝望中等待着希望。

今天要想买到上好的传统制法的大红袍已非易事,个中原因,连茶市那些店里的小姑娘都心时明了。商人逐利,无可厚非,只是苦了爱茶之人。茶与茶是,茶与茶非,世事沧桑,竟至于此,奈何?

于是想起和一个朋友的一次争论。

某天酒劲上头,指着在座一位爱好书法的朋友求字,朋友问写什么,我随口答道:"茶烟起处、坐而忘忧"。却不知朋友立刻正色告我,需改成"怀忧"二字才肯磨墨,并情真意切地教导了我一番,诸如职业、职责之类。范仲淹当年一句"江湖庙堂"的排比句,竟被朋友用来作为教训我的依据,这是当年我登岳阳楼时万万没想到的。

20年前一个夏天的下午,风雨交加,我偶然登上了岳阳楼。危栏之外,浩渺洞庭阴云密布,极目远望,对面君山渺无影迹。此时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只见杯中银针颗颗悬立,碧绿的叶片上白毫点点,如新竹挂着黎明的春雨。天色尚早,身边游人如织,因为使用统一的教科书,天下人几乎没有不知岳阳楼的,听着身边各色口音诵读着范老的名篇,遥望着对面因风浪四起而不可登临的君山,我忽然发现,杯中的银针更像潇湘幽怨的斑竹叶,平淡清洌,暗怀幽香,只不知是否有人尝出过眼泪的味道?

天下茶叶,各有其种,我没有上好的机缘,不能遍尝天下名茶,不过并不遗憾。茶虽有异,但也相通,知其一,即可管窥其他。天下好茶有其共性:须在一定高的海拔、一定量的水汽之地,方能产出。"扬子江中水,蒙顶山上茶",如今台湾人卖乌龙,必称采于冻顶之上。阿里山终年云雾缭绕,茶虽成林,飘渺间却无浮世之喧,叶属新发,揉捻后却滋味绵长。茶虽俗物,竟然有品吗?

年初陪单位里的几位老同志踏青,偶然进了深山中一座不起眼的小庙,主持师太拿出自己采制的新茶待客,用的是一套正宗的功夫茶茶具。师太年龄不大,自我介绍大学毕业后在南粤工作,后来出了家。其后许下宏愿,来此地欲光大这个曾经辉煌而今早已破败的寺院。

出家人事,我等不便多问。在她絮絮的介绍中,我只见午后的阳光,透过小庙土墙上腐朽但洁净的窗棂,洒在她灰色的衣服上,使这朴素的布衣,平添了一分近乎神圣的色彩。新茶是师太第一次学着采制的,入口既苦又涩,但我们每一个人都认真喝完了她递上的每一泡茶汤。临走时,不忘祝她心想事成,如愿以偿。

茶本无品,其品在人。如今盛世,茶市兴旺,茶色种种,可任君挑。在我,则是量力而行,取其中一二而已。一年多来,因工作原因,时常独处,于是在宿舍里配了一套还算HIFI的音响,置了一套用得上手的茶具,闲来无事,开壶投茶,把杯觅香;听爵士、古典、器乐、人声,无论中外古今有名无名,全然因当时心情信马由缰。偶尔有朋友来访,也只以清茶相奉,待人去后,月冷杯空,刚才茶人茶事、眼前旧时景物,皆似是而非,我仍于茶香处,与茶相处。

当此之时,何为喜、何为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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