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红:文人茶中的境界
不可设想,茶离开了文人,当是多么黯然失色。知堂老人有谈茶的一段"箴言":"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这叫一个绝。
邢怡华在《越州茶趣》一文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有粤人邀三数友人在家品茗,忽来一越州乞人,衣衫褴褛,貌却不俗。乞饮一盏茶后,粤主人笑道:"你一乞丐,也懂喝茶?"乞人饮毕回道:"茶叶尚可,水也不差,可惜火候不正。"主人不悦,斥责道:"你懂什么,我用的是三年陈香樟木木炭烧的水,何碳能胜?"乞人道:"不瞒主人,我家原是山阴道上一富豪,万贯家财都是我喝茶喝光的。我往日烧茶的火,用的全是橄榄果核,只有蓝焰不火气,主人不妨一试。"这是说火,还有说壶的,版本和此差不多,惊叹之余叫人喷饭。其实,如此故事没了文人的演绎与加工,断然不能流传下来。文人与茶在血脉上是相通的。有人评价汪曾祺老,除《沙家浜》外的五六篇茶文中,尤回忆西南联大时泡茶馆的文章传神。汪曾祺说,当时联大的学生在茶馆一泡就是半天。说有一研究生是一怪人,简直就是长在茶馆里。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独自坐着看书。他连洗漱用具都放在茶馆里,一起来就到茶馆里洗脸刷牙。后来听说穷困潦倒而死,汪老很替其悲伤。这无疑是一茶痴。说这是茶痴,还有更痴的。邓友梅在一篇文章中说,他老家有个本族大辈,每天茶不离手。日本鬼子扫荡时,大家逃难,他不带行李却手中提把茶壶。路途受到日本人的追击,"吧"的一枪正好打中他的茶壶。人们全为他的性命担心,他却提着一对铜壶梁说:"唉,可惜了这一壶好叶子!"实在是因痴而勇,后人难出其右。
茶喝到一定份儿上,叫品;品到一定的份儿上,就上升成了"茶道"。《红楼梦》中,贾母将只饮了半盏的"老君眉"递与刘姥姥,不想刘姥姥一扬脖就来了个干杯。喝后的评价是:"好是好,就是淡些。"茶之与人,可谓千差万别。饮茶与人感官享受之美妙,实"不足与外人道也"。白烂漫说他曾在庐山的仙人洞旁要了一盏"云雾",喝前自觉有多年的"茉莉花"垫底,过杭州时又喝过西湖龙井,只想这云雾茶也不过尔尔。不想刚一入喉眼先直了,醇而不腻,润而不滑……该怎么形容呢?"唉",他这时才突然感到:"百无一用是书生!"同样的境域,商子雍在峨眉山万年寺的松林茶馆也经历过一回,他用元人洪希文的诗作解:"临风一啜心自省,此意莫与他人传。"好茶的味道究竟如何呢?有人以醍醐相比,有人用"美人舌"喻之。还是林语堂绝,他在喝茶的艺术和技巧第十中说:"好茶的味道和'婴儿肉'的香味一样。"如此比喻,只能出自大师之手!鲁迅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现实生活中,不是人人都能有这种清福的。
有好茶固然好,没有好茶,却应该将手头现有的茶叶泡出最佳风味来,才算是趋于化境。清人刘鸿翔诗云:"名水名茶活火煎,清香与我有前缘。洞庭携得春螺叶,劳送江心第一泉。"说的是好茶还得有好水。其实,好茶好水之外,还得有好境界。缓烹慢煎,细品悠啜,无论窗外是日丽天高,还是楚雨密雪。"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说的就是要会喝。这叫人想起了日本茶道鼻祖绍鸥曾经说过的一句很动人的话:"放茶具的手,要有和爱人分离的心情。"这种心情在茶道里叫"残心",就是说在品茶的行为上应绵绵密密,即使简单如放茶具的动作,也要有深沉的心思与情感,才算得上是懂茶的人。
真正爱喝茶的人,把玩煮茶和喝茶的器具,也是一乐。宋人蔡襄,年老的时候已不能喝茶,可是每天还是烹而玩之,习以为常。说到茶壶,叫人想到郑板桥的一首题壶诗:"嘴尖肚大耳偏高,才免饥寒便自豪。量小不堪容大物,两三寸水起波涛。"这里,郑板桥自然不是专门写壶,他是借物写人。林语堂文中所记一学者叫周文甫的,非常喜爱他的茶壶,每天烹饮把玩,死时以壶伴葬。阿英说,周作人从《雨天的书》时代(1925年)开始作"吃茶",到《看云集》出版(1933年)还在"吃茶","我们不能不欣羡,不断的国内外炮火竟没有把周作人的茶庵、茶壶和茶碗打碎呢?"说到茶碗茶杯,更有了文人挥之不去的影子。杯上的诗词联句"杯随字贵,字随杯传",多是文人饮茶间隙的奇思妙想。常见的回文联句有"清心明目"、"可以清心也"、"不可一日无此君"等,不论从哪一个字念起,皆可成句,的确是茶客们爱茶如命的写照。
陆文夫早先是烟不拒酒不忌,到北京后则"举盏看窗外浮云,品茶听门前流水"。李国文说到了他们这样年纪的一群人,许多人把酒戒了,把烟戒了,觉得能全程陪同自己到底的乐趣,数来数去,唯有茶了--茶成了他们最后一个知己。其实,何止他们那一群人呢?茶和文人有着血脉相融的联系,割不断、扯不开。
(作者:张丽红 来源:中华合作时报 责编:艾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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