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老残者说
头一次见他,是在东湖畔的茶铺子。
寻常人只晓得杭州有个西湖,西湖不远处有狮峰、虎跑,龙井茶。事实上,远在唐朝,在戴冠帽、着青衿的骚客们吟咏唱和的时候,在炒青绿茶未为座上饮之前,茶客文人们常饮的蒸青绿茶,泰半产自西湖西南方五十公里处的径山与天目山。日本荣西禅师将煎茶道传入日本,其道法源泉所在,亦是此处。
两地海拔皆高,属长江中下游平原到安徽一带山麓过渡的丘陵地区,红壤酸适,水源清冽,降雨丰沛且气候温和,是得天独厚的绿茶产区。而东湖,就是这满山满野,蕴着茶香的深山冷泉,从公元七百余年始,汨汨深流至今的一隅水坞。
他已是年近半百的人,鬻文为生,面色依旧红润,眼睛能闪出比镜片还要雪亮的光。有个女儿,在美国念高中,家传严厚,亦擅文辞。
他的右腿是有疾的。自号老残。想来,在如同我一般心性尚且潦草的青年时期,渡过了一段不短的苦痛岁月。岂止是肉身上的不便与自卑?他是敏锐而多思的,惜乎老骥伏枥,烈士抱疾,该久久困囿于壮志难酬的境地。
诚然,这世间大多数人成年而立之后,皆要面临伤仲永的考验。也许是时运不济,也许是心力智慧本有不怠,更多的,是明了一世一生人的平凡与质朴,明白凡俗乃常态,继而了解世事之迁变无常。话往下说,不免谈及人生意义之塔的顶端,要么交付给上帝,要么交付给生生不息的幻灭与虚无。
当我试图站在老残的境地,而蓦然体会到:只怕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对缺憾更勇毅的直面,对命运更宽容的接纳,他才最终明白这一点。而即或心如明镜,老残也往往刻意回避这样的事实。毕竟,时刻去直面这隐痛,未免过于鲜血淋漓。好比一回夜深,我们在电话里聊起生计与气节,他坦言与我相处的疲倦。自知不必再做个严厉的朋友了,作为后辈,我常怀愧疚;而他,则音讯杳然。
今年开春的时候,我去茶铺读书,就着湖面皱起的晚风。不期又遇见老残,邻座是他光头的兄弟,笑容放肆,正品评暖春时节,从土里咔嚓冒出的新鲜姑娘万般滋味与风情。我虽是姑娘,苦茶里泡久了,未免失些甜美,倒了胃口。老残一笑"和着热油,炝锅岂不正好?"可是啊,等酽得一缸好茶,炝起一口热锅,我要炒的那盘菜,却在哪里呢?
只想想那些把酒祝东风的好日子吧。清茶枯淡,夜里风来雨来,西窗也太冷,思考太严酷。这个目光老辣的人,摘下眼镜。今夜,我们不喝茶,也没有诗,忘记父母、子女和爱人。坐下来,倒上满杯烈酒,痛快笑上一场。
作者简介:李稚,字平乐。云南个旧人,现客居杭州研习茶文化及古琴文化。全唐茶诗文化研究者,高级茶艺师,师承茶文化导师王旭烽老师,沈学政老师。工诗赋,擅茶艺,习琴律,诗文风骨清隽,认为茶文化以清,寂为核心,主张以最朴拙,简洁,认真的姿态回归茶及茶文化的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