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罐说茶
小时候常见祖母一早起来,不洗脸,不漱口,也不做早点,先捅火烧水,沏上醇醇一杯茶,晾在祖父留下的大西餐桌上,这才慢慢洗脸漱口做早点,仿佛太阳出来还不作数,要泡了茶,一天才算正式开始。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我的父亲叔叔姑妈,乃至我这一辈的堂哥堂弟表姐表妹,几乎没有不喝茶或者不好喝茶的。
我开始喝茶的时间却偏晚,总有十五六岁了吧。记得有一天突然知道喝茶能上瘾,又联想到父亲每日端着茶杯小口品呷的神情,就突然很想喝茶,想上瘾,于是学着大人的样,抓半把茶叶撒进去,醇醇的也泡一大杯。喝完就醉了。茶醉比酒醉更难受,翻江倒海,天旋地转,那感觉就像五脏想换位子,又像胃在自己洗胃。就这样有了瘾,而且越来越大,渐渐成了俗话称的"茶罐子"。
瘾是有了,却始终喝得懵里懵懂,觉得喝茶也不过就是喝水,只是比水利尿,还多了些或苦或涩的味道。直到大了,偶然读到几篇谈茶的文章,加上道听途说来的一点知识,才知道喝茶这件事似乎非比寻常,精微幽杳,深不可测,是很有些道可道非常道的玄妙的,只是我这人天生疏散,万事不求甚解,所以即便知道喝茶一途大有学问,也懒得深究,照旧懵头懵脑地喝,至今也成不了高雅的"茶人",只能安心于一个贪婪的"茶罐"。
但喝得多了,久了,自然会有些毫无根由莫名其妙的感受。之所以说毫无根由莫名其妙,是因为这些感受典不出经不注,全然发自某时某地的偶然心境,且随时、地、心境的不同而时时有变。比如有时我觉得茶有公母之分(如觉不雅就改成雄雌吧,或者男女牝牡都行),有时又觉得茶有文野之别,或者寒暖两调。有一次在"春秋茶业"老板的铺子里依次喝他的六七种藏品,我甚至从其中一种里喝出来某个大肚老头的形象……偶尔跟懂茶的朋友们闲聊,谈得兴高不顾首尾时,我就顺着这个路数信口雌黄,常常就惹得懂茶的朋友们莞尔微笑,他们一莞尔微笑就会张开口腔,露出嵌有茶垢的门牙,提醒我不要在这样的牙齿们面前谈茶。
有几年时间我很迷青茶,觉得比绿茶沉厚,比红茶清冽,比起黄茶白茶来,别的不说,先就更像茶。但这几年慢慢的就只喝绿茶了,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觉得别的茶都见棱见角,只有绿茶似乎清静无为,就像一个不动声色的朋友,虽不会为你两肋插刀,也不会对你落井下石,更符合生活的本来面目。
黑茶我是不喝的(除了治膈食),领教不来那种所谓的"陈香",总觉得黑褐的汤色里混淆着积年的老朽和暗昧,像药,像面若土色的病人的脸(有茶垢的牙齿们又要莞尔了)。陈了的绿茶却叫人为难。东坡老者曾说:"且将新火烹新茶,诗酒趁年华",当指的是绿茶。可见诗酒要趁年轻,喝茶要趁时新,再好的绿茶都不经陈,茶一陈便如江郎才尽,美人迟暮,离老朽和暗昧已经不远;相反,只要是新茶,再次,总有几分鲜活气,正好也应了那句"十六七八无丑女"的俗话。但好茶毕竟不能经常得尝,新茶也不可长久地喝,这种情形下不外乎三种处理,一是放好茶,喝坏茶,喝完坏茶喝好陈茶,一是放坏茶,喝好茶,喝完好茶喝坏陈茶;还有一种,就是好茶坏茶轮换喝,好也尝了,坏也尝了,好也不长,坏也不长。三种方式都大有道理,第一种,虽是美人迟暮,毕竟是迟暮美人;第二种,"人是三截草,不知哪截好",有一截好就成;第三种更不得了,大有"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的意趣。这已经不只是喝茶的态度,也是对待人生的态度,所以才有人说"人生如茶"。
诗人兼散文家车前子常有些奇怪而奇准的话。在谈到茶时,他说,喝茶其实就是与自己应酬。这话说得真好。其实不管从茶里喝出了什么,都不过是自己心境的映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