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周楞伽的散文﹐散見於三﹐四十年代的各類報刊雜誌之中﹐如果收集成冊﹐也有好幾百萬的文字﹐可謂蔚為大觀。他的散文﹐風格獨具﹐不論知識性﹐趣味性還是藝術性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完全可以躋身於二十世紀散文大家的行列﹐今擇其一二﹐與大家共享。
談品茶
品茶是一种風雅事,上自文人雅士,下至販夫走卒,莫不愛坐下來喝兩杯,不過后者的目的只是為了解渴,遠不如前者來得講究,要備煎茶的器具,藏煎茶的泉水,寫品茶的詩,刻品茶的書。
茶字不見于六經,《詩經》中有"誰謂苻荼苦,其甘如薺"之句,這"荼"字,箋注《詩經》的人都說是苦菜,而唐人都說就是茶,不知道到底對不對。不過品茶的風气,直到唐時才逐漸盛行起來,兩個著名的有品茶癖的人,陸羽和盧全,就都是唐人。
在唐以前,品茶的風气似乎還不普遍,魏晉六朝雖是一個風流放達,清談隱逸的時代都只有好酒的人,而沒有好茶的人,茶字最初見于史書,是在三國時代,孫皓逼人飲酒,每宴必須盡七升,韋昭飲酒不過兩升,孫皓密賜茶茗以當酒,這种以茶當酒的風气,在目前的筵席間也還盛行著。
關于品茶的書,最早的當然得推陸羽的《茶經》,其次則有丁謂的《茶圖》,蔡襄的《茶錄》。《茶經》三篇,不但辨茶味,辨水味,甚至對于煮茶的爐炭,盛茶的壺杯,都有研究,可說最詳細沒有了,但宋人袁文著《瓮牖閒評》,卻說唐人還不大會吃茶,不如宋人來得完備,宋人吃茶,在煮茶以前,往往還要經過灸﹑焙﹑碾﹑壘四道手續。灸茶用茶鈐,屈金鐵為之,焙茶則用竹制的器具,納火于下,去茶尺許,使之常溫溫然,以養茶的色香味,碾茶用茶磨,壘茶則以茶芽盞許,入脂嬌沙盆中研爛,量水多少煮之,蘇東坡詩所謂:"拓羅銅碾棄不用,脂麻紅土須盆研",就是指壘茶而言。由此可知宋人吃茶,必用茶碾和拓羅,但据宋人著《香彎類稿》卻說:"觀劉夢得茶詩,自摘至煎,則便飲之,初無焙造碾羅之事,雖日茶芽,不知爭得入口,豈亦如藥之去滓而飲之乎?"這在現在讀起來似乎很奇怪,品茶不去滓,難道要把茶渣吃下去嗎?相傳有一個笑話,當華茶初次入英的時候,英人相率視為珍奇,但不知道如何吃法,于是便先投入水中煮沸,然后傾去了茶汁而吃它的渣,吃了覺得無味,不知道它的妙處焉在,只好又加上鹽,加上醋,加上甘芳的東西,結果仍舊格格不能下咽,不禁廢然的嘆息說:"這真是不可解的支那之謎!"中國人听了這故事,大概沒有不失笑的,其實吃茶不吃茶汁而吃茶葉,也不能說是錯誤,晉時有所謂茶羹,郭璞注《爾雅》:"苦茶樹小如卷子,葉可煮茶羹飯。"《金瓶梅詞話》里寫西門慶家中所吃的菜,中有肉桂等物,吃茶的人也都必把渣滓吃盡,早年京師明湖春善煮茶羹,不知道是否和當年西門慶家中所吃的相同,不吃茶而吃渣滓,也不能說是創聞了。
現在吃茶,大抵吃的是茶汁而不是渣滓,因為生活緊張的緣故,講究煎茶和品茶的人已一天比一天少起來了,但如生活有閒,則研究品茶,不但是良好的消遣方法,而且未嘗不是修心養性之道。
品茶第一必須選擇茶葉,茶葉的出產地有三處:一安徽﹑二福建﹑三云南,安徽南北部產茶,南方的祁門和北方的六合,都以產茶著名,但祁門茶味較薄,宜制為紅茶,多銷行國外;六安茶則葉肥味厚,最上等的叫瓜片,其次叫梅片,形式都象梅花片一樣,最下等的則都用珠蘭薰成,名叫薰花,已經失去了茶的真味了。福建的茶葉多產在西北一帶,以每年春季為采摘時期,有名的"武夷"諸品,就都是福建的出產。烏龍茶尤其釅重非凡,得濃之妙,蔡襄《茶錄》說它的茶味胜過北苑龍團,實在不是過譽。云南的茶則產于普洱山,性溫味厚,為當地霸夷所种,多蒸制以竹篾卷成團裹,號稱茶餅,茶濃重而苦澀,可以稱之為苦茶了。
茶葉中有兩种別名,一种名叫云霧茶,產于山巔最高峰上,只有猿猴才能猱升上去采摘,所以珍貴非凡,一种名叫女儿茶,是每年采茶季節中,由十七八歲好女儿纖手采下來的嫩芽,也是非常名貴的。
茶里面所含的質素,大致分為三种:一日香油,二日茶精,三日單宁酸。用沸水沖煮,約一兩分鍾就出來的是香精,清香的味淡,等到四十五分鍾以內,茶精方始出來,味极芳冽,飲后甘芳滿口,沁入胸臆,好象吃橄欖一樣,四十五分鍾后,則茶精盡出,只剩下單宁酸了,味澀而微酸,多飲易傷胃液,茶里面所含的茶精,和咖啡里面所含的咖啡精相同,功能消積食,去油膩,明目益思,而且有破睡助神的效果,海藏樓春歸詩所謂"茶能破睡人終倦"者是也。品茶同時要選擇泉水,天下名泉很多,最著名的有浙江杭州的虎跑泉,山東濟南的趵突泉,無錫惠山的惠泉,蘇州虎丘山塘的觀音泉等等。實以中國之大,何處沒有好泉水,有時無名的荒山古剎中的泉水,反較所謂天下第一泉更加來得清芳甘冽呢?
不過天下名泉雖多,采藏卻也不易,有些人异想天開,竟發明了一种方法,采雨以代名泉,晚明竟陵派的創始者鍾伯敬,曾寫過一首采雨詩,有小序云:"雨連日夕,忽忽無春,采之瀹茗,色香可奪惠泉。其法用白布,方五六尺,系其四角,而石壓其中央,以收四至之水,而置瓮中庭受之,避留者,惡其不洁也,終夕緦緦焉,慮水之不至,則不复知有雨之苦矣,以欣代厭,亦居心轉境之一道也"。這樣的品茶,也可說是用心良苦的了。
至于烹茶的方法,在古時有所謂茶灶茶鐺,更有特制的茶器,宋周密《癸辛雜識》謂:"長沙茶器,精妙甲天下,每副用白金三百或五百星,凡茶之具悉備,外則以大鏤銀合貯之。"現在當然沒有這樣精巧華貴的茶器了,但我疑心日本婦人所必習的茶道,那樣講工夫,論火候,也許隱含有我國唐宋人的遺風,郁達夫先生在他的《日本的文化生活》中也說:"在日本習俗里最有趣味的一种幽閒雅事,是叫作茶道的那一番禮節,各人長跪在一堂,制茶者用了精制的茶具,規定而熟練的動作,將末茶沖入碗內,順次遞下,各取喝三口又半,直到最后,恰好喝完。進退有節,出入如儀,融融泄泄,真令人會想起唐﹑宋以前太平盛世的民風。"
我們現在已沒有福气見識唐﹑宋時的茶具,但從日本的茶道中,還約略能窺見一些遺規,尤其是那种雍客揖讓的品茶方法,大概正和唐宋人的品茶沒有什么差异吧?但事實也許并不盡然,据唐封演《封氏聞見記》載:"李季卿宣慰江南,時茶飲初盛行,陸羽來見,既坐,手自烹茶,口通茶名,區分指點。李公心鄙之,茶罷,命奴子取錢三十文酬茶博士。"据此,則著名的吃茶祖師陸羽,其舉動也正很不堪,正与街道的叫販無別了。
烹茶的器具,最好用瓦制而沒有銅錫味的,宜興的紫泥茶壺,可稱上品,燃料則最好用松樹所結的松實,以代柴炭,火烈而煙少,而且有一种芬芳气息,可以助長茶味。茶熟后如用蓋碗存貯,則香气凝聚不散,較用普通茶碗好過十倍,魯迅先生一篇談吃茶的文章中就曾說過,吃茶要用蓋碗,蓋碗不但使茶香不致失火,而且不易冷,茶的好處是在濃﹑熱﹑滿,一冷就無甚滋味,不過各人的嗜好不同,有些人就喜歡綠茶過于紅茶,例如周作人就曾在一篇文章中說:"飲茶自以綠茶為正宗,紅茶已非正統,香片之類簡直与咖啡相似矣。"平心而論,綠茶色香味三者俱佳,确可冠絕一切,但香片的香味更胜于綠茶,紅茶葉苦澀,絕似一個飽嘗世味的上了年紀的人,周作人在中年后易名別署為苦茶庵主,由喜吃綠茶而進一步到喜吃苦澀的紅茶,正可見其吃茶程度之深,對于世味應該已有深切的認識,不知何故在抗戰時期竟不听勸告,自甘墮落。
茶有什么好處呢?這是很少有人能夠說得出來的,不過這也正和种花養魚一樣,必須生活安全,才能品辨出茶的真味,換一句話說,也就是所謂"清福"。阿英先生曾在冷攤上買到一本日本的殘本《近世叢語》,那里面有一則說:"山僧嗜茶,有樵夫日過焉,僧輒茶之,樵夫曰:茶有何德,而師嗜之甚也?僧曰:飲茶有三益,消食一也,除睡二也,寡欲三也。樵夫曰:師所謂三益者,皆非小人之利也。夫小人樵蘇以給食,豆粥藜羹,僅以充飢也。明而動,晦而休,晏眠熟寐,徹明不覺,雖南面王之樂莫尚之也,若嗜除睡之物,是未免勞苦也。小人有妻,能与小人共貧窶者,以有同寐之樂也,若嗜寡欲之物,是令妻不能安貧也。夫如此,則三者皆非小人之利也,敢辭。"由此可見品茶的清福,并不是個個人都能享受得到的。
記得幼年時正值時世承平,長輩們長日無事,便以坐茶館為消遣,往往泡一壺茶,可以坐上半天,我也常常被帶上茶館去,但孩童的天性喜動不喜靜,卻以坐茶館為苦事,甚至怀疑大人們何以會有那樣好的耐性,乃至長大后抗塵走俗,才稍稍領會到安閒風味的可貴,而茶館也就成了常駐之地,會友和接洽事務,固然常常借茶館里舉行,就是無事時也往往喜歡獨自一個人去泡上一壺茶,喊几樣點心,消磨上几個鍾頭。
在我的記憶里,有几處地方的茶館很不容易忘記,一是揚州,二是蘇州,三是廣州。
揚州人是很會享福的,他們有句俗話,叫做"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意思就是說:上午吃茶,是皮包水,下午洗澡,是水包皮,許多有閒階級,都在過著這樣的生活。揚州的茶館很多,著名的有富春,頤園兩家,都在得胜橋,此外東營有中華園,月明軒,舊城有公園,城外有綠楊村,慶升,香影廊三家,尤為綠楊村茶社最不容易使人忘記,那里有綠陰修竹,當夏日火傘高張的時候,泡一壺茶,燙半個干絲,披襟當風,真有羲皇上人之樂。
蘇州最著名的茶館有吳苑深處,三万昌,品航等几家,戰前中國國貸公司的平台上也曾辟為茶室,石桌石凳,再加以葡萄柵和盆花,花草的點綴,倒也別饒風味,傍晚時候,在此納涼品茗,使人渾忘置身于紅塵十丈,吳苑深處名稱雖好,但內部布置极為傖俗,遠不如公園中的東齋西亭來得幽胜。
廣州茶室很多,但賣茶只有名義而已,實際上賣的都是點心包子,戰前和戰時還出賣女招待的色相,當時廣州茶室里的女招待的爭妍斗艷,以及和茶客的謔浪笑傲,真足以使旁觀者側目。
上海在"孤島"時期曾新興了不少茶室,這些茶室也和廣州的茶室相類似,不以賣茶為主,茶客上茶座來也總要吃几客點心,品茶原是一件風雅事,但如上海和廣州式的品茶,离開品茶的本意已經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