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微茫,茶未央「茶馆领位人」
八年前,你要问我最想做的职业是什么,那肯定是剧场的领位。那会儿跑遍京城各大剧场去看戏是最大的乐趣。当时看准了三个剧场,北京人艺、长安大戏院和保利剧院。一个有腔调,时常还能看到《茶馆》等经典演出。一个有雅座,可以边听戏边喝茶。一个难蹭票。看着舞台上呈现喜怒哀乐的人生百态,那些我经历的和未曾经历的隐秘情感都能在某一瞬被揭开。戏剧散场,公车站牌很远才能到达,握着的票根是对生活唯一的安慰和补偿。
如今,你要问我最想做的职业是什么,我想说还是一个领位的。那得是一间隐于闹市的老茶舍,你来了我老远去给你掀开门帘,你喜欢坐哪,听什么曲,喝什么茶,用什么器,我门清,盯了这么多年,自然都知道。给你泡上你最爱的茶,与你聊一聊生活里的美丽与哀愁。然后你安逸舒畅的离去,下次再来之前不忘从路边给我买个西瓜或者摘几朵栀子花。能够在这里活多久,接待多久的朋友,都随缘。
越说越发听上去像旧时老鸨和花酒客的故事。但的确是快乐的事。如果不求大富大贵好像是一直可以做到老的营生。习茶不久,领位人是故土的座座大山,是山上一棵棵茶树,是树上的一片片绿叶。也缘起于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人。
从京城回到小城,心无处寄托,此时得已重逢一个少年时的偶像。读书时去过他的店,里面玲琅满目,异彩纷呈,他教我捏彩泥,做手工。那会儿他长发飘飘,玩着单反,风风火火的办杂志策画展,各种手工创意作品挂满每面墙。粗旷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心间。他的传奇人生始于他毕业娶到了他的老师,那是一种不苟于世的洋洋洒洒的活法,那会儿心想还有这样有意思的人啊,还有这样的活儿法啊。
一别就是数年,期间曾找寻未果。再次重逢,店早已关了,头发短短的,人却不见老。隐居在自家车库改造的工作室每天喝茶习字。手机电脑相机早已舍弃。一大摞产品专利证书堆在书堆里落满了灰,倒是横七竖八挂了很多书法作品。早年的那些牛仔金属布艺前卫改造作品也被安放在角落,谁要喜欢他都送。只有那熟悉的笑声还在。闲来无事,就去找他喝茶聊天。他赠我沐手所抄心经,念到最后,看见落款的印章是:阿本无恙。
问及过往,他换了很多地方,从"借海楼"到"有炕山房"到"极地山房"。也一直在找寻安放内心之处,茶席上的那些物件随着他兜兜转转,登过条案,上过炕,最后跟着入了车库。每件桌上的器物似乎都在诉说他的过往,一件器物背后都有一个故事。随意拿起一件,都能摆谈一段光阴。看他物尽其用,看他回归本真质朴。如他的名字一般,阿本。
想起佩索阿所言:"纯粹,就是不要一心要成为高贵或者强大的人,而是成为自己。从生活中告退是如此不同于从自我告退。"阿本一直在给自己做减法,看看还能不能再减一些。他说,你要慢慢学着放下,不再向外求索,内心就会安定许多。我想,怎么放啊,人家还没被提起过,就谈放下。他说,你就喝茶嘛。我不信,那就喝茶。家里只有普洱。搞来很多茶器,开始修习茶汤之序,一步步,煮水、温壶、赏茶、注水、投茶⋯⋯从慌腔走板到心手闲适。然后买来的茶器不顺手了,就开始自己选泥选釉做起茶器,再后来茶也不顺嘴了,就自己进茶山选茶采茶做茶。
这一晃,就是五年。我已在庙山一个小村安营扎寨。庙山之缘,也是阿本曾有过的"有炕山房"所在地。守着一个院子,两张茶桌,一棵芭蕉,两棵凌霄,还有一只已为爱走天涯的黑猫。一日,特地携新茶去车库向阿本求了"放下"俩字,以求来喝茶的朋友都能体会其中的深情与真意。我把这苍劲执着地俩字就挂在茶桌旁,于行茶注水间,总有陌生茶客于这两字间作出慨叹,再等他们问及这俩字的渊源,我就笑笑,然后讲阿本的故事。
人这一生最难做到的就是放下这两个字,其实里面并没有多么深奥的禅机。如福楼拜所讽"人对自己的需要,自己的理解、自己的痛苦、永远缺乏准确的尺寸,何况人类语言就像一只破锅,我们敲敲打打,希望声音铿锵,感动星宿,实际只有狗熊闻声起舞而已"。真正懂得曾经拥有,才能有所放下;曾经繁复,才知简朴之美。有人用一年,有人用一生。那是一种不矫饰不自欺,对自己的命运了然于心,能安贫,能乐道,而不是为了从生活中抽离的遁逃。
古往今来,多少人都从眼前的一杯茶里尝出了人间悲欣。喝茶这件事好像随时可以变得很大,也可以变得很小。恰如手边那把老铁壶非得重重地提起,才能无限柔情地轻轻放下。
苏轼对着眼前的茶汤,感叹坎坷一生,轻描淡写只说了一句"乳瓯十分满,人世真局促"。一杯茶可以被注的很满,而人生却总不能圆融美满。千古风流人物到最后也不过是"多情应我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还有明末大散文家张岱。张岱一生玩得精彩,你能想到的他都玩过了。他在饮茶上的段位也无人企及。在《自为墓志铭》中他坦言"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张岱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不过是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可谓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透过一杯茶,过往岁月都依稀可见。里面有年少的意气、感伤及中壮年历经人事后的沉郁苍茫,还有晚年的自足圆熟。所以我们对茶恋恋难舍的,归根结底,不是因为百般功用,不是因为千般风雅,而是这种在短暂的人生,局促的人世中找到片刻自在的感觉罢了。
当下我们生活在这么一个充满浮躁与迷思的大环境中,走着走着人就容易迷失在道路上,试着努力保持警醒不失去自我,还是常常会在玩耍喜悦兴奋之余忘却初心。幸好有茶。它从不会嫌弃你,它自舒展中出生,经过采摘,千里迢迢运输,最后来到我们的茶桌上,等待完成它生命最终的时刻。待它由卷曲温柔舒展,徐徐吐出生命的精华,最后不带遗憾的离去,它的生命具足圆满。它的尊严就在于带给你的那一小段生命的安歇。你饮下去,那些久已消逝的,将再次为你呈现。如陆游所吟:"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京城友人问及我的近况,很是羡慕,仿效古人闲趣写了封信寄给我,信中提及有朝一日定会前来寻一杯茶喝。这一说,一年又过去了。乐人惜日促,忧人厌年赊。无忧无乐者,长短任生涯。山中岁月,一日长于一年,待一日,友人翩然而至,汤响松风,饮了茶,口不能言,心快乐自省。幽幽的夜,喜随众草长。曲微茫,茶未央。只问一句,别来无恙?
文图|周猎猎 庙山小院主人 微信号:Fly-potte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