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维樱:台湾茶空间之旅
"因为我们开始用茶道表现一种特定的生活观,对喝茶的追求才变得完美化了。"
新人文茶路和罐子茶书馆
台北市永康街连着台湾师范大学,连同丽水街潮州街一带,是台湾最密集的单体茶空间聚集的地区。大树掩映中大多是低矮的日式建筑,最高的建筑就是一些五六层私宅,算是台北最金贵的文教地段,绿荫下临街的铺子很老派。茶空间大小品格不一,有周渝的"无何有之乡"、何建的"冶堂"这样名声显赫的质朴老茶舍,又有"人淡如菊"、"陶器"、"回留"、"发记"等众馆荟萃,被称为台湾最有代表性的"新人文茶路"。连本地的茶室主人们都有点难以分辨,街对面又开了一家梅花主题的茶艺馆,某个茶老师的个人空间开幕,大茶行的旗舰店装修已经快一年时间,虽然竞争激烈,总是可以看到最新派时髦和最传统内敛的对茶的理解以空间形式交错而存在。
我见到李景蓉的时候她正准备出发去云南老曼娥。她一大早在漂亮的罐子茶书馆招呼我喝茶,喝饿了就去吃接地气的卤肉饭。这条茶路虽然名家云集,却是大隐隐于市。排队吃鼎泰丰老店的游客,侧身才能进的小吃店里的著名书法家,游荡在日式小酒馆的大学生们,定下传统"办桌"台菜宴请来客的台湾家庭,他们在这小路街区来回逛,丝毫不用着意,就可以轻松走进任意一间喝喝茶。名家当然很多,不过每一间茶空间尽管风格迥异,氛围都是亲切友好非商业的,没有吓死人的价目表,没有不能触碰的标榜名家的器物,口若悬河和轻浮卖弄全都消失了。
茶在这里变成一个生活必需的格调,又保持着一贯的清新脱俗。
几次来罐子茶书馆,客人不是书法家就是南管老师。落地大窗外是一株孤零零的这条街上最漂亮的樱花,花开时节,树的高度正好把窗里的店员衬托得好像一幅画。如果不进门按照店员的指引去乘电梯,这栋七层的独栋窄窄的楼会以为和其他"豪宅"一样。仔细留意才发现一个方形的标志,是徐冰设计的写法。原木色调和的家具和光线中,懂行的人会先下楼去看有没有新的画展,一侧是直通上层的拔高空间。每一层都有一个意外的四五米高的长空间,有些是单独一张茶桌的茶室,有些只是挂画。
把喝茶和读书模式结合一体,李景蓉首先觉得它"好玩","没想到这里有这样一个整栋出售的楼,可以放茶和书"。茶空间开在这种地段并不是为了赚钱。茶书馆的主人收藏家刘太乃把事业看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就如同埋到泥土中的种子,即便不在意,但它终究会变成一棵树。刘太乃看好东方艺术的前景,偏好收集"80后"知名艺术家的作品,因此他的茶书馆也充满了东方趣味。刘太乃亲自设计,将七层楼的空间分割成若干不同的功能区,并保留着统一的东方风格。在瑞典空运回来的木材包裹下,楼里处处温暖淡黄的底色。
底层的灰色墙壁专门找了一种类似水泥砖灰的墙漆来抹,空间里正在展出现代艺术家有点卡通又很时髦的人物画。但里面就造出一个凹间来。人要脱鞋用膝盖进入,进去前,会自然地扶住门槛观察内部的构造。一盏大圆纸灯笼从上挂下来,两侧各一幅小画,角落是刀劈斧砍式的四根枯枝,虽然有枯寂的意思,但线条却一下子生动了很多。烧水的两个壶,一个是古日本铁壶,一个是已经用了七八年的乌金色名家日本银壶。为我们泡茶的老师赵惠敏告诉我们,她刻意不擦亮这个壶,因为觉得银色不好看,黑色更漂亮。茶壶与她左手的位置正好平行。
下午这个空间里的陶瓶里还有一朵黄色雏菊,傍晚已经换了下去。案几上只有两席竹帘,一层本色,一层绿色,我们两次去,都碰到了赵老师。她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套好东西给我们玩,"是刚才上课时我的学生送的"。这位学生是法国大使夫人,因为刚开始给她上课,对方送来了一套珍珠贝壳做成的大叶子形状的杯托,配合茶船的长形,流光溢彩。"法国人有自己对东方的想象。"这和今天的传统冻顶茶并不相配,"好在我们穿得都很朴素,摆在一边吧"。她拿出一块素白的长方瓷片作茶洗,中间有八个小孔,瓷片厚度也就半厘米左右,内里中空,是她专门定制的样式。上面搁着自己剪下的一小片竹帘。茶杓当然也是定制的,曲线流畅有力,手泽丰润,放在一个有一点黄色内纹的和田玉蝉上。"没有任何抢夺茶的色彩的东西。"她说。
另一天则是她在顶楼高高的院墙下给四个学生上课。这堵墙为了挡住楼外钢筋水泥的丑陋,却又想留住蓝天白云,于是利用挑高,用了法门寺式样的仿唐代长长的铃铛,让多雨的台北的雨水可以顺着几条细线引到露台地板下,以便排水。墙也用蕨类植物装饰起来,风一吹只觉得茶气随着外面绿色的蕨草舞动。学生们看起来是20多岁年纪,很大方地喝茶,发问自然。他们并不只是交流对喝茶的感想这么简单,而是会很严格比照老师和自己的手势、水温的控制,以及研究茶器泡文山包种或普洱变化的细节。屋内从地到天全部用榻榻米包裹。李景蓉在完工后请这位手艺快要失传的师傅来茶书馆,整栋楼的茶室都用按照横竖纹路正反贴合的。"给我们做榻榻米的老师傅觉得特别好玩,他从没看见过这个上墙上天花板。"
年轻艺术家喜欢这里还是因为信息对等。比如像图书馆一样的书架区和阅读区,虽然不大,但里面都是最优质的茶书、艺术书籍和权威资料,非常实用。巨大桌子中间是用和服西阵织的腰带铺展,华丽的织纹与色彩,精心摆放的瓷盏……这样精致又轻松时髦的茶空间,并非照抄任何已有的创作。这也是台湾茶空间令人惊奇的地方,我看过了各种各样的茶室,从台北"故宫"到商场到住家到私人会馆,几乎没有一样的风格。台湾茶空间是从早期的"潮汕工夫茶室"、"清茶室"逐渐发展出来的,老兵大量涌入台湾后,使台湾出现了红泥小壶和玻璃大杯并存的局面。赵惠敏和李景蓉都记得小时候和"阿嬷阿公"去喝茶的情景。70年代蔡荣章开的中国工夫茶馆,随着台茶兴起而流行。但林谷芳认为,当时的茶馆还是"江湖味太重"。乡土的潮汕茶开始进入都市,为了区别于日本刻板严肃仅限于上流社会的茶道,茶艺的概念在台湾逐渐普及。1977年娄子匡特意提出有别于日本的台湾"茶艺",并组织"味茶小集",此后"陆羽"等使茶艺走得更迅速了,这以后的主要议题就是"东方情景"。
李景蓉和赵惠泯提供了此后更多有趣的地方。为了看备受瞩目的日本南部铁壶展,我去了同样位于台北金贵地段的大安路,以老茶古物拍卖为主业的安德生。新展是台湾茶文献"台湾茶一百年",简直是爱茶者需要经常报到和学习的学校,也多了许多冲着拍卖物而来的买家。"茶是艺术品中最容易走进人的。"女主人珊旭告诉我,"茶和瓷器铁器书画不同,可以和家人朋友分享,比较容易有同感。""喝茶到一定程度,恐惧、欲望都会放下,外在追求不再重要。我知道用北村敬香的壶来煮水,煮沸后水的线图非常漂亮,壶流是软的,像丝绸一下子出来。物的美,容易让人陷进去。"好在台湾茶人的内在精神已经让他们出离了这个范畴。
栊翠坊:东方情境中茶的诉说
现在刚刚步入中年的很多茶人,就是这个年代成长起来的。台湾茶叶在上世纪70年代开始走上外销转内需的道路。蔡奕哲年纪不大,是鹿港小镇人,正好在周渝开始经营紫藤庐的80年代进入茶世界。"台北不是我的家,我是乡下长大的,我想象的古色古香,不是明清的黄花梨家具,而是蓑衣、篱笆、大石磨。"那时的台湾开始了高山茶时代,闽南话和香韵乌龙成了时代特色,政府号召大家,从咖啡馆走向茶馆。"台湾已经不能代表中国,没有机会了,因此我们这样的文艺青年就出现了。"
"那时的台湾年轻人选择是很杂的,有日本背景,也有老美的影子,茶馆从原来阿公阿嬷的场所,从西方的浪漫往东方情愫在转。"于是,可以选择茶馆或咖啡厅的年轻人为了好玩时髦开始一间间地喝,"谈思想谈文化,很好玩"。现在依然有这种老茶馆在,从潮汕茶文化里来的乡土味道没了,民族的东西越来越多,灯饰是很欧洲的,泡茶法却是日式,又有很多美国人在台湾。民俗变民族了。很多著名茶馆有日式的风格,又有下午茶的习惯,又有很多可以吃零食点心的地方。但是这样混搭到2000年以后,茶席开始逐渐代替茶馆。
蔡奕哲觉得自己回家喝茶是一个好归宿。"我不会去茶馆里喝茶了。"商业化社会把茶馆弄成了聚会之地,不再和文艺青年们的诉求吻合。茶馆里不再有好茶喝,追求好茶的文艺青年开始回归到内在。"解老师把美学很厉害的东西引入她的茶席,她的学生可以在任何角落摆出漂亮的茶席。周渝的正静清圆在方寸间有所诉求,不去变化外在的东西,守在心和自然之间,从茶里去感受,他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做。"蔡奕哲觉得,对茶的尊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只有灯光摆设和氛围。"我早期跟周渝老师学茶,很简单,就是几个人,泡几克茶,大家把茶价一平分,很便宜,很纯粹。"蔡奕哲自己记录滋味外形特色,现在他也这样教学生,不去引导,也不卖茶。周渝教的东西关乎茶的本质,是中国式的思维方式:"不弄虚,不是弄一个美美的大画面,拍出来很漂亮,结果茶不好喝,而是用心来感受茶席,比如茶与乐的对话,强调的不是茶和乐互相在意,而是要互相忘记。"所以周渝可以从台湾茶馆的初始期一直兴盛至今。
蔡奕哲的栊翠坊开在一栋大楼的中间,各种生态大木头和很少人工打磨痕迹的简单的罐子摆放出自然的位置。正好碰到一家穿着讲究体面的中年夫妻带两个孩子来学茶,喝茶就喝,不说话。"有人喜欢说哪里热哪里胀,我说你喝就好了,不要引导别人。""我是学工程的。而且我小时候肠胃不好,根本就不喝茶。"蔡奕哲说他喜欢上老茶是从兵役时一位学长给他自家种的茶开始,"我说我胃不好不能喝茶,他就带自家种的茶来给我喝,我一喝突然就舒服了。"
"在喝茶方面,我还在不断修正自己的认知。"他自己后来又在食养山房工作,再后来自己做了茶空间。他也不喜欢把茶奉为神明式的喝,认为"茶是其一,但综合很重要,就是天、地、自己包含在内的哲学思考"。
蔡奕哲算是很少早就喝老普洱的年轻人:"台湾正好股票大涨的时候,收的人不懂,但觉得普洱就是股票。"普洱从几百块台币涨到了几万块台币时,蔡奕哲以为到顶了。当时台湾统领性的还是乌龙。所以老乌龙很快就跟上老普洱也开始受到了欢迎。因为身体敏感而喜欢上茶的不在少数,蔡奕哲走的路是正统的,他的陈设茶风都在周渝的人文茶的基础上,又加上自己专业的知识和不尽的探索心。"我到处找老茶喝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现在市场上不可能有太多老茶可以随便喝到。只要看一下茶的外形包装是否油亮,味道是不是舒爽,冲泡后汤色的透亮,叶底条索均匀,我就能判断真假。香气经过陈化,从清雅变成熟,应该变得有立体感又细腻。"
"层次从香气上讲,有一个远和近的香,从新变成熟,茶汤对的话,那个立体感非常好,不对会薄掉。口感从原来新鲜变成纯正的东西,开始有厚度。比如乌龙的酸,存不好了粗糙如醋,存得好就细腻如故,那种成熟发酵的酸味都是器物陈化之功。陈化不好的茶,会空掉,上不来,下不去。现在泡的两三年野化的红茶,放在塑料袋就呆呆的,抽真空就保持原来味道,放在大陶的茶罐里,就是一种细致的转化。立体感,有厚度、深度和高度。"蔡奕哲把人体比作共鸣箱:"高中低音部,厚度是景深,在完整的结构里四平八稳很丰富。"
酽藏:红印的通路
张文铨已经替几位知名的大藏家寻老茶很多年,在台北市最多漂亮咖啡馆聚集的复兴东路,漂亮的棕色大楼里有一个完全没有门牌号码的茶室。寻了半天没有寻到门铃,只好在严丝合缝的大铁门外打电话。"因为都是预约才进来,不需要外人知道。"
张文铨说,台北冬天湿冷,老茶难以体会,"喝老茶要喝热的"。所以屋里有一个装龙眼炭的大得漂亮的日本老炭火炉。"木头包铜,非常大颗的树瘤把里面掏空所做。是日本人从台湾掠夺走的,我又买回来。"张文铨说,泡号级茶和印级茶的克数也不同。投茶淡一点6克,按三个人算是比较淡的,要喝出每一泡不同的滋味。他拿出的是清代老壶,杯子是从日本拍卖回来,都超过100年以上。
"老茶最近几年在通路上的高涨,来自嘉德连续三年的拍卖。"从80年代末开始喝茶的张文铨算是最有经济头脑的茶人了。他说:"香港人在早期收茶过程中不算是赚到了钱。"1991年他开始藏普洱,反正每年都在涨,既然有灵活资金,不如每年都存。存茶的概念是台湾新中产们一直持续的习惯,"1996年能买到有量的红印,只要2万多不到3万元台币,合人民币五六千元"。
张文铨说,老普洱耐泡,第二泡就可以喝出茶本身的生命力。"老茶的冲泡温度一定要非常高,所以为什么要用铁壶--北方纬度高,沸点低,上不了100摄氏度。以北京来讲,水要翻大,很开。"如果是90年代以后的茶,原料制造工序和绿茶太接近,乔木种是日光晒青,只有日光,就不要很开的水。否则会很苦。
我们下6克1950年的红印,用最小的朱泥壶。"有些说法是无纸红印比红印老。"好的红印仓储漂亮,第一冲不用倒掉的。但是他还是倒掉了。"云南那么穷,农药化肥比这个茶还贵。红印汤香有冲鼻的香味,仓储只要一般水平,不会带仓味。老茶不用倒了。不管什么老茶,照理不应该复焙,这是为了把年份模糊掉。如果是绿茶这样的老,就有霉干菜的香味,微酸。乌龙是本身需要焙,普洱是晒青烘干,不会有焙的过程。喝茶是主观的。"他也不谈茶气这样的概念。红印喝到第三泡,和第二泡完全不一样,在泡茶的时间里,老普洱的转化是特别迷人的。前两泡的时间拿捏很准确,所以第三泡是高潮,喉咙开始生津,喉底有一种收住了,力量很明显。越到后面,他越要用壶来直接入杯,温度越来越高,不再用茶海降温。他说:"一般我们同时喝两泡,先甲再乙,然后先乙再甲,这样才能喝出谁强。"
"东莞号称有一百人,是收过上亿人民币普洱。不过他们都是收新茶,老茶少,因为不太懂,但也能叫大藏家了。"张文铨说,存世的红印的量比较大,福元昌在香港出仓时有两百多片,现在市场存下来能流通的有百来片。"内地的大藏家收藏上亿的应该有十几个,珠三角有一些,还有北京、上海。从商界到政界,有不少耳熟能详的名字都来这里喝过茶。这里有一筒900万台币的同庆。香港还是有未开仓的老茶,港币越跌越惨,不会轻易出。台湾流通的比较多,可以喝得到。香港懂得喝老茶的真不多。"
张文铨说,按照商业规律不断变动的普洱茶还是有价的。"2007年新茶炒太高,温州人很多套在里面,当时市场没现在这么大。实际上2007年不抛,现在可以涨10倍了。"新世纪最初几年的茶在做茶的人手里已经相对安全了,老茶更是安全稳妥的投资。"大藏家都不要炒作老茶,才能继续收茶,这么几个地区,积累了几十年来的老茶,就这么全部进入十几个人手里了。他们自己开玩笑,如果真出问题,几亿的茶也不够填。"最大的筹码都在他们手里,"够喝20年就好。现在内地很多更有资金实力的人希望收茶,但成本会远远高于原来的藏家了。但是他们收一幅画1亿多元,收茶叶太轻松了。"
涤烦:用茶道具重建人生
一栋直接挑高的空旷屋子,掩映在山脚下。转了几圈,外面的大门是一扇淡绿色的斑驳的木门,完全看不出里面的样子,只觉得被茅草掩盖的四周。窗外疏落的竹子掩映中有一条碎石小路,竹编长帘从屋檐上放到不到一半位置,进屋的路上有一个大的抹茶用的石磨,我们来之前,王介宏已经磨好了抹茶,满室清香。他把收藏家身份拿掉,四五年前自己找了和朋友挨着的一块地,希望回到明代人的寂静清幽中去。
屋内南墙是小木头窗棂组成的大幅绿色背景。窗外的竹子是刻意栽种的,很野性,为了区隔一个完整的空间,也融入了背后的山景。他穿着布衫,头发挽成结,屋里挂着的名琴是给客人弹的。"一直以来我向往文征明的时代,还有陈洪绶的画,但我不晓得文征明的心境如何?从外在追求到内心,外在很简单,内心很难。喝茶从唐代以来中国文人追求的感觉,从繁华到平淡,明代已经走入颓废了,但还是有才华。"晚明的生活情趣在张岱的文章里,被更加明确地呈现了,王介宏觉得刻意再进一步,用道具做。
空间本来是一个壳子,不容易表现。"但我希望有一个这样的自己的空间去学习,想要在氛围中学习怎么呈现。喝茶的内外景非常重要,但我也不固定,会慢慢地改变。"他玩了20多年古玉,杂项接触得多,古玩和茶难以隔离,从老东西里体会出来的知识,用到自己的生活里。"那个时候对我生意很重要,本来是做古玩一定喝茶,90年代我喝了太多红印,一片台币6000块,合人民币1000多块,招待客人最好。在这个过程里,红印涨到了40万元台币。客人至少要坐半个小时以上吧,所以就老普洱。"王介宏说,喝茶喝久了,总是希望有一个"还算不错"的地方,不商业不开门,只接待约好的朋友。
巨大的树石茶案光滑细腻,冰肌玉骨,"像陈洪绶画里的石头"。画下一棵高高的老梅,映着后面从6米高的顶棚洒下的白麻长幕帘,疏影横斜,花已开尽。他用白羽扇扇茶炉里的炭火,里面是橄榄炭,其实火很不好起,时间的工夫要足。清末民初的煮水器来自日本,泥炭炉是清代的,他已经把上面的口沿换过,"很多都烧坏了,这个换一下就不会坏"。80年代的水仙,因为是出口的品质非常好,入口丝滑浓郁。不过王介宏最好玩的是他大陶茶瓮里的长手卷。"放下去写收的时间,隔10年开一次,两三个茶友来,写下喝时心得,再埋下去,过几年再写再喝。最后剩下一些茶,越存越醇,和一个手卷的记录。藏茶,顺便藏人生。"
第四泡时,这个茶马上能化,每一滴都好像要嚼,会回馈给你。牙齿底部蹿出香味,在这里喝茶只喝四泡,到茶的高潮就结束。"我平时就这么喝,淡得会把你浓的记忆冲掉,你的回忆留在当下就好。让它厚重。有时候我会再煮一次,也只喝一杯,那个茶汤也美。一滴滴地喝,最后再回甘。"
王介宏说,在很多年里,他心里已经有了这个空间:"中国文人遗留的很多历史背景环境,内地有非常多的条件,古时就那样,现在还是那样子,所以经典。台湾没有,我在台湾长大,经典里的环境氛围是这里没有的,我也没法想象。""很多年里我不会弹琴不会书法,也不会这么讲究地喝茶。"直到他开始在自己的茶空间里,接触到大量艺术家。"台湾的艺术家基本都喝茶,我因此会学习吸收很多概念。"台湾之所以流行茶席,是因为台湾小,在台北搞点事情,高雄马上就知道了,所以容易聚在一起。王介宏说他学的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不刻意和任何流派风格接近。"茶本来的样子我不能挑剔,喝了就会消失,我是抱着感恩的心态。"
王介宏觉得很多喝茶的高级会所并没有真的聚焦,而他就基于使用道具这个课题。"这个市场这么高,可是你的艺术品味和文化渊源到底怎么界定呢?不是这一泡茶的价格几十万来界定,那是人际关系里的茶,很多新入茶界的人都没喝几年。概念是一回事,使用则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经验。"
"很多空间之所以乱,茶人找不到茶道具的定位,有什么用什么,一个桌子有日本、中国的,有复制有老的,结果成了大杂烩。"他一定要沿袭过去的用法,"中国陶瓷完全可以跨越年份来到身边,喝茶用画里的实物来喝,有一种自我校正的感觉,我会知道为什么,这个杯子的温度、手感、厚薄、光泽、形状都从何而来,喝茶和香都是很好的古物实践。"
卢敏华:府城桐花茶会
台南的茶会茶席讲求季节和自然环境,与台北风格不太一样。春天的台南已经非常炎热,比起早晚大风的台北,是另一种慢吞吞的热带节奏。我们在陈怀远朴素的茶室喝茶,却看到墙上贴着各种精美的海报和照片,都是台南茶席的代表作。"台南有几个代表性茶会,秋天是十月的赤崁夕照茶会,春天是各个古迹里的春日茶会。"赤崁楼是台南市最有代表性的古迹。从1993年开始,赤崁楼每到秋季的傍晚余晖映照,在不大的场地里按不同主题办茶会,去年是曲水流觞,一开始还相对简陋和大众化,现在已经越来越精致。主题也完全不同,比如春日茶会在延平郡王府和孔庙的茶会围绕最大的老榕树针对保护台南老树的主题。这样在公开露天场合的茶会,很大程度是因为台南有非常多的免费公用场地,加上季节舒适,古树繁盛,台南人渐渐开始把露天茶会做成了当地的特色。
"喝茶在台南是从潮汕茶里普及过来的,但是更民族化。"春日茶会主场地更像一场以茶为主题的嘉年华游园会,各种老铺子都把摊档布置得精致可爱,来者要作诗品茶,居然真的人人都在找毛笔写。
3月底柚子花盛开,到4月桐花盛开,这些开花的园林里就都有茶人玩茶。卢敏华是茶人陈怀远的夫人,为了即将到来的柚花茶会正在设计点心。"台北也有露天茶会,在林家花园,台中是日月潭,在湖上面,也非常精彩。台湾元月的梅花开,茶会在梅花之下,那也很棒。这些都是台湾茶人共襄盛举的茶会,泡茶的方式和主题都完全不同。"
柚花和柚子相关,器具、茶品、茶点都有相关性。"台湾没有茶的流派,只有茶老师,看一个茶席就会判断老师是谁。"卢敏华是比较现代感的老师,"一个用全部旧式,一个全部新的,新旧交替,让人同时感受两个空间。"卢敏华觉得学生也不可能都买古物,现在台湾出现了很多专做新茶具的设计者,比如玻璃器皿和手绘陶器,还有很多陶艺家,都是不贵又符合现代审美的。"釉色和坯形,台湾有自己的独到处。""一个茶席上面,不要超过四个颜色。"卢敏华喜欢大胆的互补,咖啡色系茶具就用橘红或墨绿来补。"比如乌龙用白瓷,不能亮的茶具。"不同于爱用屏风竹帘的很多人,她的很多茶席都有大色块的长长的从茶桌中间铺到草地上的布,区隔感特别好。
台南的饮食大多是老字号,最老的果子铺将为茶会专门生产柚子形状和口味的茶果。柚花纯白,因此司茶的服饰颜色是淡而不素的。这样在树下草地上的茶席,建构空间的基础就和室内外圈不同了,一切器物和人都要就着地面和背景的颜色来布置。在艳阳下,卢敏华刻意把茶席变化陈设,用一些道具来考验自己的表达能力。比如如何在一个没有限制的空间里设限和聚焦。
柚花茶会下午15点开始。茶会上除了泡茶,还有专门请来的落语相声演员,只是讲的闽南语,我们完全听不懂,表情变化万千,动作滑稽,围坐的本地人也都笑得开心。柚花茶会相当轻松,卢敏华自己只要一旁指点就可以,喝茶者也只是安静地等待入席,看茶老师泡好后安静地喝掉一杯,再鞠躬离开。待我们离开的时候,大面积白色柚花将茶席和来赏花的人群渐渐隐去,而柚子型茶果酸中的清甜和东方美人的神韵依然留在肺腑之中。
(作者:葛维樱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责编:艾文华)
更多关于茶的内容,请点击茶相关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