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单枞
凤凰单枞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桌上静静搁着一封信,红笺小字。信纸是薄薄的泛黄的淡灰色宣纸,格以褐红的道。字是枯峻的瘦金体:红泥小火炉,凤凰新焙茶,晚来天欲雨,能饮一杯无?下面是落款和日期。墨香与纸香,合成一股古旧的气息,尽管是雪天,尽管仍在病中,还是忍不住回信,赴约。
吃茶的地方,是北京郊区一处水边的小茶棚,原先也来过的。深秋的季节,七八个人聚在一处,和普洱茶膏喝,极是惬意的。只是今天茶会的主人就只川平一人,客人也只我一人。
我沿着石块砌成的台阶蜿蜒而下,小雪仍在飘着,在台阶上松松薄薄的一层--石阶满步霜如雪,印我青鞋第一痕。在这郊外的山里一个人静静走,雪中的空气清新的发甜,真是好。至小河边,看到早已等在那里的身影,单薄的,苍白的,瘦高的。说是早已等在那里,是因为他头上的斗笠已落了些雪了。我唤他,他转过身来,向我笑。雪时河中的石块太滑,我们一齐登竹筏过河。
步至茶棚,地上的碳盆红红火火地烤着,暖烘烘的。脱了鞋,摘了围巾,坐在蒲团上向火盆伸着手掌取暖。川平坐在对面,用竹勺舀了一勺水给我洗手。
打开一个镙甸嵌的小匣子,取出松子糖、玫瑰糖、佛手酥和长不盈寸的小粽子请我吃。我笑笑道:"吃过午饭来的。"川平将点心碟向我这边推了推:"今天的茶很浓。"我拈起一枚松子糖来嚼,这才发现放在茶桌下的全套潮汕功夫茶具--潮汕风炉、孟臣罐、玉书碨、若琛瓯。这些统统放在一只素的竹托盘里被端上来。我一面吃着香甜的茶食,一面看着川平装茶布具。茶,是用传统的深色纸包起来的,方方正正墩厚的一包,上面贴着红色的纸条,写着"凤凰单枞"几个字。碳是装在纸盒里的,用一层半透明的竹纸包着,盒盖顶面和包碳的纸上用浅绿色淡淡写着几个日文字。孟臣罐是军绿泥的,小而薄,油油的透着亮。若琛瓯小而亮的,如痕都斯坦玉雕成的一般,薄可透指,莹莹的带着光。茶棚那头罗汉榻的小几上,一盆小小的水仙娇怯怯的开着,养着水仙的,是一只素面无纹的紫定小钵。这一些使人感到舒适、温暖、美好。
吃过点心,又洗了手,跪坐在蒲团上。静静等着川平烹茶。风炉在风中轻轻响着,川平从水盂中取出罐与杯,等待煎水。我注视着川平搁在桌上的手指,那是一双纤长瘦削的手,干燥而有力,指甲修剪的很短,很整齐,在举动与静默时都有优雅的韵致和恒久的稳定,使人安心,相信他一定可以冲泡出最好的茶汤来。
水声略小,川平提铫温杯,再将铫放回炉中。摊开一张白纸,择取一些茶叶挑捡后开始纳茶,粗一些的在最下,碎一些的铺在中层,然后再铺一些粗叶。铺好后稍稍压实,待水二沸时冲茶,只见砂铫在茶罐上轻巧的转两三圈,茶叶随沫浡一起浮将上来,这边提着壶盖的手顺势一抹,一冲,一盖,再以沸水淋壶,待壶身干时骊茶。
四杯汤色均一的茶汤亮亮的盛在若琛杯中,川平伸手恭让:请喝。我拿起杯,扶在唇边浅呷一口。不禁皱起了眉头。川平笑问:"苦吧?"我点点头:"怎么这样浓。"川平道:"别说话,闭着口回味一下。"我闭了口,也闭了眼,感觉方才吞下去那苦涩的一口,竟在口腔内异香异气的生发开来。我睁了眼,川平笑望着我:"再尝一口试试看。"我依言又浅啜了一口,真的,这一次不那么苦涩了,反而很能于那一种浓郁中找寻到细至极处的千变万化,轻轻吸一口气,香甜满口,齿颊留芳。饮过四泡后,川平起身邀我去茶棚外站一站。
我们二人并肩站在茶棚外一面"喫茶"的旧木牌下,放眼望去,傍晚灰蒙蒙的雪天,河的两岸有细细的白痕,河的中央微微冒着白汽。枯萎的苇叶与凋谢的树叶在风雪中轻轻摇动着,冷杉针上积着苍绿的雪……而这时的我们,口里,肚里,脑里全是那茶气,那香气,这一切竟与背后湿漉漉的岩石和泥土说不出的和谐,说不出的如一,像是生生世世同游的缘份。我望一眼川平,一片雪花刚好落在他的睫毛间,一刹那就化为一粒细碎的水珠,我叹了口气,终于有一滴泪水滑落下来。
怎么会有些忧伤呢?而这忧伤的又多么好。当有一个人站在你身旁,你们彼此了解,彼此懂得,彼此由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最细微的心思,彼此共渡一泡凤凰单枞的美好时光,这时,还需要什么语言,什么表情?连笑容都是浪费的,什么都不消说的。茶汤美好的质感在身畔环绕着,你知道他一定知道,他知道你一定感同身受。这就够了。我想,这便是真正的茶友了。而从一泡茶与一地山水中所领悟到的幸福,是略带忧伤的平静。真正的幸福,是带一些忧伤的,只有茶,只有凤凰单枞的那个傍晚才堪配这样的幸福,使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