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不懂下午茶

那日，跟朋友约在咖啡馆见面，朋友还未到，手机便没了电，我闲极无聊望着窗外发呆。

冬天日短，四点多的午后，便似有晚霞映空。那景色跟夏日晚霞比起来更显得奇异-日头还没来得及落下，霞光就要在云间晕染开来，且时间短促，人们还来不及反应，天色就从下午到了晚上。

但在这短促的时光里喝一盏茶、一杯咖啡，吃三两块入口酥绵的点心，此外什么都不做，也比任何时候都更使人满足。

霞光一点点落下，在咖啡馆玻璃窗外投出一片温暖光影。光影里，咖啡馆外的藤椅上坐着一位老先生，手边一杯咖啡，一叠报纸。

他大约已在此逗留有一阵子，咖啡饮完，报纸也已全看完。他不慌不忙地把报纸一张一张折好，平整地摞在一起，塞进手边的公文包里，又从包里拿出一双皮手套，戴好。接着他起身，动作优雅地掸平衣上褶皱，然后在咖啡馆的室外区绕行一圈，把别人喝完未丢的纸杯一一拿起捏瘪，扔进垃圾桶里。最后，他拿起自己的咖啡杯碟，送回屋里。

老先生这下午茶之后的收尾动作，让我看呆了。他穿一件卡其布棉夹克，配一条休闲裤，脚上踩着样式简单的运动鞋。他约莫六十多岁年纪，头上银发和深浅不一的灰发绞在一起，倒成了全身上下最时髦的装饰。他绝非那种穿着讲究的老绅士，可不知为何，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儒雅派头，令人觉得这午后茶于他只不过与一日三餐一般。茶间读报，茶后收拾别人制造的垃圾，也如随手完成一件家务事。这一切，对老先生来说似乎再寻常不过，他从未觉得自己做的事有多么讲究，所以既不值得"晒"出来给别人看，也不值得说与谁听，跟这城市里很多这样生活的人没甚区别。

老先生让我想起一位老师，亦是我的忘年好友。老师和师母退休后的生活静雅恬淡，每日仍旧保持着下午茶的习惯。我隔两年去探望他们，他们总也要留我待上半天，吃一餐家常饭、喝一顿下午茶。

这下午茶习惯，大约他从儿时便有。童年时，老师家境殷实，原住在五大道一座二层洋楼里，吃穿用度一应高贵精致。后来因为历史缘由，老师家道落寞，他从洋楼搬进窄小的院子，一院中有多个人家，生活从阔绰一下子变到窘困，即便后来时过境迁，日子又往好上奔，但终归没有再复原先光景。境况变了，老师心性虽高，却很能屈伸，但生活的习惯、喜好的物事却是改变不得的。于是，无论后来生活如何，老师都戒不掉午后茶、咖啡和舞文弄墨的习惯。

闲时午后，他先喝一杯咖啡或沏上一壶茶，咖啡和茶都不讲求多好，喝茶和咖啡的器具倒精致，有从前留下的好物件，也有新近喜欢的杯碟。吃好之后，他排开桌子，铺上毛毡，或写几幅字，或勾描画作。

记得前次我去，老师拿一只奥地利水晶杯招待我饮黑咖啡。玻璃杯与咖啡外人看来不搭界，但其实有些咖啡确是要拿玻璃杯盛用才可。而水晶杯在别处都是摆件，到了他手里便只是器皿。用老师的话说，"有些东西不用便毫无价值。"在他那里，饮下午茶，用好东西，其实并不为显摆，更不是赶时髦，因为六十年前他便如此做，如今六十年过去了，仍旧如此过着罢了。

所以，天下一切时髦都不过如此。同这下午茶一样，它于你是时髦，于别人不过是生活习惯。可当你拿它当时髦来追时，便永远不会懂它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