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茶人
编者按:一片茶,历经百年风雨寂寥,才能在水中舒展的刹那有了苦尽甘来的况味。而茶人,在与茶的纠缠中,有了茶的本心。也许每个茶人心中,都住着草木情深,住着天地大美,他们视茶为命,他们生而为茶人,他们心里,住着茶的魂。
茶人本就是接天引地、清格自在之人,魏晋时期茶人就被称为" 素业 "了,茶为嘉木,能成为茶人,心中必有一段春风、一朵清淡之莲 、一截阔气豁朗,那浓烈、放肆、鲁莽之人,哪里能称为茶人呢?没有一份澄澈的清丽,也绝非一个好茶人。
延延的名字便好。又姓"时",便好上加好了。有时名字便是天意。我自己光说无意间取了笔名叫雪小禅,其实一切还是天意。有些名字,注定会命格高,会是传奇,这便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听到"时延延"三个字时,便觉得清丽,及至见到人,便更觉于情于缘分更是旧相识--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面。延延才28,但老笔澹澹,像一帧古帖,大概长期和古茶树缠在一起,身上有清逸的茶气,却又带了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山高水阔和气象万千。
初见是深冬。去她的"百年蘭草堂"喝茶,茶室中有傣族人老房子拆下来的木头制成的茶桌,亦有粗朴烛台,茶托是日本铁打出。她拿出藏了三十年的老茶招待我,音乐是佛家《大悲咒》。墙上有僧人字画,墙角是一大罐莲蓬,那陶罐原本是傣陶,桌上的清供是一枝干茶花。我刚刚从日本回来,自然欢喜这禅意简朴的屋子 。延延穿了茶服,梳了麻花辫子,脸上不施任何脂粉,眉眼间皆是自性清明的纯真与干净。我心头一喜,觉得茶人便是这个样子了。
长日清谈。三句两句地说着。外面飘雪,她带我去看她藏的茶--傣罐里皆是古树茶,她只做古树的普洱茶。那姿态里有不张不扬的态度。稍微沙哑的嗓音更显朴素,像书法里的逸笔。我们喝了一下午的老茶,都有了"晓山入画春无际"的雅兴。通脱超拔之人,大多都有清雅飘逸之处,延延也不例外,那一身茶气与飘逸,自然让人心里欢喜。
二次去觉得她有"野气",苍绿了。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老绿--不经历一些世事打磨的女子,不经过时光淬炼的女子,哪有这样凛冽的眼神?那种复杂的单纯和单纯的复杂让人觉得柔韧、醇厚,恰是一款古树茶一般,又藏了些许年,口感敦厚,却又有猛烈的野气。那份不羁,叫大自在。她刚有宝宝叫"小普洱",喂奶时朴素天真,天福茶学院专门学了茶,成为中国最年轻的评茶技师和茶艺技师,一年中有半年时间,她行走在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里,去寻去找那些古树茶。"我常常和那些树说话,比人更诚恳。"--受过伤的果树会结出更甜蜜的果实,被砍过的香蕉林会结出更多的香蕉,而人心,饱经挫折则更贪恋人世间的美与好,格外的珍惜与珍重--她的眼神里,有凝重。
三次去还是喝了霸气厚重的老茶。茶汤饱满浓亮。茶到中年,人到中年,岁月绵长中知道了刚柔相济和沉着练达,我们说着茶事,只觉相遇很晚。其实不晚,应该遇见的终会遇见。
甲午春节前,夫妇二人叩门上访,我正写一篇关于《普洱》的文章,已经收了尾,他们恰好进得门来,说要为我做一款小禅茶,古树茶的料,唤作"银碗盛雪"。我指给他们自己正写的文章,觉得是天意。
春节过了便去了版纳,延延说来看看茶山吧。她为我安排了新旧六大茶山。在一起的几天,去了新旧六大茶山、原始森林,我不知深浅,但在原始森林中有了恐惧,一米宽的小径下便是万丈深渊,少有差池便会葬身谷底。延延却走得轻快,说比这艰难的路也去过,又说有一次暴雨冲垮了道路,从摩托车上跳下来,和她的伙伴老柴拉着摩托,肩膀上勒出血迹,至今仍然有肩痛的毛病。夜宿傣族人家,雨夜敲开人家门,又饿又冷又渴。傣家又没电,黑夜里点起蜡烛,看锅里还有半锅冷饭,就着酱油吃掉,接了雨水在炭火上煮毛茶喝,睡到床板上听老鼠吱吱叫。那样的经历经常有。说起来不动声色,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
"做头春茶时,每天去原始森林,摊凉后连夜把茶背出来,再连夜炒,至凌晨三四点才能睡两三个小时,然后起床再去,因为路太陡峭险峻 ,每年都会从山崖上掉下去摔死人,于是上了几百万的保险……"原始森林,入诗入画,但每一步都关生死。她用命来做茶。但延延却是视死如归的平淡--吃得苦,耐得烦,不怕死,霸得蛮。延延,好一款霸蛮茶。一板一眼、九曲回肠,蓬槴茅椽、绳床瓦灶,她自己修成了花不沾身--《维摩诘经》中,文殊菩萨向维摩诘问疾,天女们于斗室散花,彼时大菩萨们味不沾身花不沾味,非关禅,非关道,茶所给予她的灵气,已经是一份厚道和阔绰。十年之内,她必能成就那个独一无二的茶人--她的韧性是我所见过的女孩子里弹性最大的,她的大戏,刚刚开锣,敲了锣鼓点,好戏刚开场。慢慢喝,好茶,喝一辈子呢,老茶,更得经得起时间的磨砺,那穿云夺月之喜才会慢慢洇出来。那禅是一枝花,才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呢。
刮风寨,我们喝了乙未春头一泡茶。简陋的小屋,拉了电线的插头,破木桌。延延叉开腿沏茶,一脸灰尘,满脸喜悦。一杯头春茶泡好,条索肥硕霸气,茶汤粘稠,三泡皆如米汤,一口下去,甜度极高。
她沏茶的样子,绝非冬天时穿了茶服的雅致飘逸,却自有一份粗粝浓郁。茶本随心随性随喜,过度讲究形式、器皿、仪式,已远离茶的本味。茶便是延延在陋室一坐,叉开腿,满目风尘仆仆沏了这一泡乙未头春茶。这,便是禅茶,真正的禅茶。
那一刻,我起了敬重,觉得她小小年纪便通了道,等到四十就了不得了,但心里又高兴,真正的知己没有年龄没有性别,饱经了挫折伤害依旧天真的人才更可贵。
我们在原始森林中对着月光盟誓,要把"银碗盛雪"做一辈子,成为普洱茶中的经典和传说……我时常提及某位大师,也做普洱,延延淡然一笑:雪老师,我们会超过他的……她笑起来有一种朴素的明媚,但沉静起来又静影沉璧。
但最打动的还是那一个刹那。
我们坐在去易武的皮卡车上,她忽然说起往事,忆起自身不易……我一直听着,没有插话。最后我告诉她了《锁麟囊》中薛湘灵唱的那句:她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早悟兰因……她眼睛湿润,红了眼圈看着我,我坚定地说:延延,我永远在这。
在西双版纳过的元宵节。她的公婆接我去家里吃饺子。她的丈夫转了半个西双版纳才买到擀面杖。饺子是猪肉茴香和猪肉白菜的。二位老人包着,延延与我说着家常。她说家常的时候更朴素动人,又几次红了眼圈。我当下觉得这个女孩真是可交之人--还有几人说到动情处落泪呢?那个刹那,才是明心见性,才是青山绿水。她洗尽铅华,她见了真味,她更知人生的茶杯里乾坤更大。
就像那一个老茶人夸她:"一年能坚持下来没什么,能她坚持了七八年,年年来,而且去年,还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小普洱"……"听得人心里一疼一疼的,这个女孩子,用命来做自己的事业,而且,用干净和朴素,直击人心。
和静清寂。这是禅茶一味了。延延抱着她14个月大的儿子"小普洱",站在千年古树茶下,她用生命在做茶,她知道,茶能接引天地,能引领精神走向清幽、质朴、高贵、简逸。
就像我们盼望老去,这款叫做"银碗盛雪"的茶也老了,我和延延,就着心中一段春风,品着老茶,读着我曾经的文章,说啊说。延延说自少年时便是我的读者,她要读我到老。那么,一起老吧,人书俱老,人茶俱老。
那个西双版纳原始森林中的月亮作证,我偷偷说过一句话,延延没有听到,我曾经对月光说:花开见佛、繁花不惊、美成在久。延延,好好做你的茶,笑为茶开,茶因笑发。什么时候,素心花对素心人都是最美。我,在这里呢。而且,一直在。
铅华洗尽,必见真淳。延延便是那棵野生的老茶树,她站在那里,自成风景,无所从来,无所从去,无生无灭,用一身茶气修得了今生来世。又像一个风雪夜归人,沏了一杯老茶,在一个叫"百年蘭草堂"的地方等我们,一等,就是百年、千年。
这个女子,叫时延延。
作者简介:雪小禅,作家,知名文化学者,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迷恋戏曲,曾任教于中国戏曲学院。对传统文化、戏曲、美术、书法、收藏、音乐、茶均有自己独到的审美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