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的方式就是不参与
许戈辉:某种程度上,你的青春伴随着国家动荡时期的不自由。当舞蹈不能自由表达时,会因束缚而痛苦吗?
杨丽萍:那时基本上不能跳民族舞了,全中国人民都在学样板戏。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沂蒙颂》,我演一个挖野菜的小女孩。也挺快乐啊,它也是舞蹈。世界上任何一只舞蹈的存在,必定有它的道理。
许戈辉:可能它存在的有道理,但是它不一定存在的有个性。
杨丽萍:当然我自己要找到自己的风格。我们团当时也在学习很多样板戏,甚至很多编导试图把芭蕾的元素运用到民族舞当中。虽然那时我不是编导,才十几岁,但我会想这种做法的正确性以及可行性。去总结,去积累。
许戈辉:你有不同意见,不同想法的时候,会把它藏在心里还是会大胆的表达?
杨丽萍:其实一个人还是要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就是不要去违心的讲一些东西。看到一些人对自己前辈的批斗,你觉得不对,就不要参与。不参与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不能入团入党嘛。
许戈辉:所以你反抗的方式就是不参与。
杨丽萍:就是不参与,然后低调不讲话。他们让你发言,你就说讲不好,不会讲,不知道,最多人家说你不积极,这是保护自己的方法。
许戈辉:那样的岁月是否给你留下过很灰色的回忆?
杨丽萍:我亲眼看见有人从后面一脚把老师踢到水井里面;批林批孔时,一群人追着一个妇女打,说她中了孔老二的毒;学生打老师,儿子打爸爸,河面上漂着很多尸体;他们还强迫老人剪头发,白族人从生下来就是不剪头发的。看到这一切,我想人性里面是存在很多邪恶的。
许戈辉:在充满如此不堪的环境里,可以找到自由吗?我指舞蹈创作上的自由,灵魂的自由。
杨丽萍:其实自由是可以自己掌控的。可以说,从小到大我就没有不自由过,也从未感觉到有哪些事情克服不了。从小我一跳舞所有人都在夸奖我,赞美我,生活上我也找到了解决吃饱穿暖这些问题的方法。进了专业团体以后,虽然工资很低,但是我有很好的舞蹈,可以走穴。政府给我奖,专业的也给我奖。《云南印象》也没什么难处。这使我很幸福,所以就算没有自由我也会找到自由,这是一种智慧。
许戈辉:是否希望小彩旗的未来能少走些弯路,多走点捷径,避免一些伤害,而将自己的经验、体悟告诉她?
杨丽萍:有些东西没有人传授给我们,要靠自己揣摩。我会把我的揣摩,我的经验时不时的,非常自然的灌输给她。你要告诉她,她的特点是什么。我并没有告诉每个季节要怎样旋转,更多的是引导她。问她对春天的感觉,让她思考发芽生长的感觉。她自己设计,自己转,今天对于秋天的旋转,很有秋天的意思。
许戈辉:那你在像彩旗这么大的时候,你又是如何感悟和思考的?
杨丽萍:小时候我要自己去观察蝴蝶怎么破茧,为什么要从毛毛虫变成美丽的蝴蝶?看到向日葵朝着太阳,它为什么要朝着太阳转?那我们生活中是不是也要朝着太阳转?朝着美好转?你把这些东西想透了,它都是很好的教材。
许戈辉:一些报道中,对你童年的描述都是艰苦的、孤独的。据说你背着妹妹既要干家务,又要干农活,有时还会挨饿。看到侄女小彩旗的现在,会想起自己的当年吗?
杨丽萍:其实我小时候挺幸福的,一点也不苦。白族人的特点就是长女长子它都要负担起家中所有的重任。但你想小时候你赶的小鸭子,从它刚孵出来你就看着他,直到它长大。小鸡从它一点点啄开壳子,走出来,然后慢慢慢慢,长大长大。你能见证小公鸡的第一次鸣叫,小母鸡的第一次下蛋,这都特别美好。
许戈辉:当时就和现在有一样的看法?
杨丽萍:当时就觉得很美好。人身体上的耐力是特别惊人的,你看二战集中营里那些人都活了下来,人还是能够承受很多的。
许戈辉:我很难想象你对童年的描述竟然是幸福的,这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杨丽萍:特别幸福,你可以满山去找各种野菜,回来又是凉拌,又是煮汤,又是炒,能做出各种不同味道的野菜。然后在柳树下能找到很多蘑菇,水里面很多鱼可以捕。没有人生存不下来,除非你没有能力。
许戈辉:进了中央民族歌舞团为你带来了什么变化?面对这样的团体有没有过不自信?
杨丽萍:到中央民族歌舞团是一个非常自豪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你把你自己的特点坚持出来就完了。坚守下来,呈现出来,创造出来。其实真正你自己需要的,就是别人需要。